新生兒

人們神色慌忙地跳進電車裡，

撥落身上的雨珠。

是那種典型的撐傘嫌雨大、

穿雨衣又嫌雨小的討厭天氣。

我和愛子站在電車另一側，

看著人們的狼狽樣，有點隔岸觀火的輕鬆感。

愛子看著窗外，

雨滴在車窗上擊出松針般的線條。

「下一站就到了？」

愛子轉過頭來，問。

「嗯，好像就在車站前面，應該不會淋到雨。」

我拿出紙條，看著友人畫得亂七八糟的示意圖。

「他們結婚沒多久吧？」

愛子將紙條拿過去，又問。

「一年多吧？沒想到房子也買了，
小孩也生了，真了不起！」

我應道。

愛子點點頭，看著地圖。

接著抬頭向我望來，露出微笑：

「是在車站附近沒錯，
不過是在後站，而不是前站唷！」

「哈哈...都怪他圖畫得太醜了...」

完全弄錯方向的我抓了抓頭，露出乾笑。

愛子看著我侷促的樣子，

唇邊出現淺淺的梨渦。

"嗶嗶嗶"

電車停下，我牽起愛子的手離開車廂，出了站。

..................

十五分鐘後，我們站在友人家門口。

「啊...等一等。」

我正欲按門鈴，愛子突然喊住了我。

轉頭看去，

愛子調整了頭上那頂手編草帽的位置、理理白色洋裝的裙擺，

鬆了口氣似的看著我，慎重的點點頭。

「不用那麼緊張吧？」

我笑問。

「和你的朋友初次見面，想留下個好印象...」

愛子訥訥的說。

看著如臨大敵的愛子，我心中暗笑，

按下了電鈴。

............

我們和友人圍坐在矮几旁，

桌上放著剛切好的水果，

友人手上抱著不足月的孩子，和我們聊天。

「來，我幫你們泡了茶...還是有人要咖啡？」

友人的新妻從廚房中走出，

一派主婦打扮，手上拿著個精緻的西式茶壺。

「啊，不用客氣了，大嫂一塊坐吧！」

我接過茶壺，指了指旁邊的空位，連忙道。

愛子坐在一旁，饒富趣味的看著友人手上的孩子。

「謝謝你們今天過來，

沒什麼好招待的真是不好意思。」

友人妻子將圍裙往旁一掛，順便抹了抹手，

隨即就座，替我們倒茶。

「說起來...你還真不簡單啊！

新婚一年多就弄了個孩子出來。」

我拿起茶杯，對友人揶揄道。

「嗚呼～這年頭生小孩容易，養小孩才難。

才不到一個月而已，我和內人可是吃盡苦頭。」

「你看，這熊貓眼。

要不要猜猜看我這禮拜每晚睡幾小時？」

友人一面說著，一面靠近我，指著眼眶道。

友人妻子一面露出"這傢伙又來了"的表情，

正打算幫她孩子說點什麼時。

「四個小時不到，而且還零零碎碎的？」

一旁喝著茶的愛子突然冒出這句話。

友人和妻子似乎有些訝異，呆了半晌才點點頭。

(哎呀，又嚇著人了！)

我暗自叫苦，連忙道：

「啊，愛子她喜歡看些占卜啦～面相之類的閒書，

有時看得還滿準的唷！我也經常被嚇到呢。」

「原來如此，我還真嚇了一大跳呢！」

友人妻子很有興趣的點著頭，

看著愛子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崇拜之色。

「所...所以啊，所謂"五子登科"

妻子、房子、車子、孩子，現在都有啦，

但要是沒有銀子，麻煩才剛開始呢！」

友人沒說什麼，只是將話題繼續下去，

不時向愛子投以好奇的眼光。

「哈哈，你小子運氣一向很好。

班上最漂亮的同學也被你拐了，

銀子什麼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啦。」

我笑道。

「唉！有時在想，

讓這孩子出生在我們家還真是虧待他了。

真希望他能生活在更有錢的家庭呢！」

友人嘆，感受得到一種身為人父、莫須有的責任感。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擔心不來的。」

我替友人倒了茶，笑道。

「不如讓愛子幫我們的孩子看看，

要是來個大富大貴的命格，

那我們兩老後半輩子就有望了。」

妻子半開玩笑地道，

友人不置可否，只是將手中的孩子面向愛子。

愛子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心想剛剛那個藉口也有點說得太過，

頗感騎虎難下。

愛子見我沒有反應，

便逕自低頭盯著那孩子的臉。

說也奇怪，那孩子原本間斷的啼哭著，

感受到愛子的視線，隨即靜了下來，與愛子四目相接。

受這有些肅穆的氣氛影響，

我們三人開玩笑的心情消去大半，

不知不覺沉默下來，看著愛子與那孩子。

十幾秒後，愛子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鬆了一口氣似的：

「沒問題，這孩子以後會在富裕的家庭中成長！」

(喂喂！妳還真敢信口開河啊！)

我心中大驚。

友人與妻子樂不可支自是不在話下，

妻子將小孩從丈夫手上接了過來，

讓他站在自己的腿上，嗲聲嗲氣的道：

「唉唷～愛子姊姊說你以後會變有錢人唷～

爸爸媽媽以後就靠你養囉～」

大家都笑了。

............

「真是個幸福的家庭。」

回程的電車上，牽著愛子的手，我說。

「嗯。」

「不過我不知道妳真的會看相耶！」

愛子聽我這麼說，用力捏了我的手臂一下，嗔道：

「還～不～是～你～害～的！」

「唉唷唷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隨口胡謅...

但是妳剛剛不是很篤定那孩子以後會很有錢嗎？」

我逃離愛子一臂之距，揉著手臂道。

「不是"以後會很有錢"，
而是"能生活在富裕的家庭中"。」

愛子糾正了我的說法，

陷入沉默，看著窗外。

我摸不著頭，但隱約覺得愛子似乎不願細談，

也就跟著沉默下來。

窗外的細雨依舊未停。

............

再次與友人妻子見面是幾個月後，一場葬禮上。

友人搭乘的飛機因濃霧失事，

包含他在內死了幾百人，

所幸友人理財觀念很好，

長期投保了高額保險，因此生計無虞。

(請安心地去吧。)

我在香爐上插上一炷，合掌心想。

愛子的表情沉靜而哀戚，

一身雪白，站在我身旁。

(「不是"以後會很有錢"，
而是"能生活在富裕的家庭中"。」)

思至此，心中一陣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