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4日 星期四

會飲篇





一、



華燈初上,一抹餘暉照進室內,
大門寬敞,人們進進出出,
長長的身影不時投向大廳。

大廳約可容納四五十人,
擺著十來張大小不一的長椅。

椅上鋪著厚重的羽毛、絨巾,流蘇垂地。
來賓們或坐或躺、輕聲談笑。
洗石子地板用油脂細細打磨,光可鑑人。

正是向晚時分,
兩側的燈台陸續點燃,
搖曳的燭火帶來歡愉的氣氛。


侍者端著高腳的大碗盤來來去去,
裏頭盛滿肉凍、水果、
新鮮蔬菜、和整塊整塊的肉類。



一個鑲金大碗放在主座前方,
兩名少年站在一旁,手捧陶壺往裏頭倒著。
淺紅色的液體汨汨流入,香氣四溢。
許多來賓不禁停下了發言,
盯著那流出的液體,眼神帶著幾分渴望。


二、


宴會已經開始了,
主人將大碗中的酒用瓢子取出,
注入一旁的酒壺,勾兌了適量的清水,
由少年們一一分給場中的賓客。

主人念著禱詞與祝酒詞,
眾人神色肅穆的複述。

形式完成後,主人簡單的歡迎賓客,
大伙笑顏逐開,各自在廳中飲酒、談話。

主人和這個人談談、對那個人點點頭、
不時吩咐侍者幾句,流水般來去在廳中

只見主人不時看向仍敞開著的大門,
等待著什麼似的,熱切而擔憂的眼神。

沒多久,一道身影阻住大門,
穿著白色長袍、衣襬著地的老人跨進廳中。

光禿而渾圓的額頭上散著幾絲白髮,
眼睛突出似金魚,蒜頭般的鼻子掛在眼睛下面。
嘴唇紅潤而厚實,泛黃的牙齒有點鬆散。

若不是從那金魚眼中散發洞澈人心的光芒,
否則看起來只是個滑稽的糟老頭。

隨著他的登場,
靠門較近的幾個賓客紛紛向前,對他行禮,
熱切的邀請他入座。

主人如釋重負地趨前,
挽著那人的手,親熱地將他帶往上座,
吩咐一旁的少年上酒。




三、


「老師,您終於來了,我正擔心著您呢。」

「我忠實而親愛的朋友,
下次您若將邀請函親手交給我,
而不是交給我的太太,
想必我就能夠準時與會。」

老者就座,一面說著。話音甫落,
身旁熟知師母脾性的來賓一陣輕笑,
主人有點侷促的搔頭,將酒端給老者。

老者淺抿一口,對主人說:

「二比一嗎?想來您今日務求盡興啊。」

主人略感意外的笑道:

「沒想到老師也擅長飲酒,
摻了多少水您一喝就知道?」

旁邊一名身著華麗輕紗、
頭髮散發香膏氣息的中年仕紳突然插嘴:

「堂堂大學問家當然知道囉,
否則還怎麼當人"老師"嘛!」

揶揄的口氣令主人皺了皺眉。



老者調整一下自己的坐姿,
指著主位前的大酒碗道:

「看到酒碗旁的陶壺沒?酒壺四個、水壺八個;
我不擅長飲酒,只是擅長裝腔作勢。」

語畢,向插嘴的中年人點點頭,露出微笑。

那中年人帶著一種被挑釁的怒意,出言道:

「你不懂飲酒?那讓你喝了還真可惜,
這酒來自西厄斯島(Chios),是最頂級的葡萄酒。
每壺可是要價兩德拉克馬(drachma)啊! 」

主人正欲出言,只見老者又輕抿了一口,道:

「您對酒價還真是熟悉,是哪戶人家裡的帳房嗎?」

那人彷彿受到什麼污辱似的正待發作,主人連忙道:

「老師,這位是本城三代護民官的的望族,
你們還沒見過吧?」

中年人大手一揮,傲慢的道:

「欸~別逢人就提我們三代護民官的家族歷史,
我最恨人仗勢欺人了。」

主人有點唯唯諾諾的點點頭,
對老者使了個「別與他爭了」的眼色。

老者又嚐了一口,說:

「那您真是家世顯赫啊...
對了,您剛剛說這酒是...?」

「這酒是西厄斯島的特產,
澄清的酒色、圓潤的口感、飽滿的香氣,
是葡萄酒中的王者、無可挑剔!」

中年人將問句視為老者退讓的信號,
樂得夸夸其談。

「是嗎?聽來真不錯。我這種窮人對這不熟悉,
不知道世上還有哪些了不起的葡萄酒呢?」

老者看著中年人,神情認真地發問。

「太多啦!
科克涅斯(Cicones)的伊斯馬洛斯(Ismaros)、
雅典東邊的萊斯沃斯島(Lesbos)、
東南部的納克索斯島(Naxos),
每個都是傑出的葡萄酒產區,要價不菲,
你這樣的人沒聽過也很正常。」

中年人如數家珍的說著,神情高傲。

「這樣啊!那麼說來,
伊斯馬洛斯的葡萄酒風味一定很傑出吧?」

「那還用說,那圓潤的口感、
飽滿的香氣,結構緊緻,
只要喝一次就永遠忘不了。」

「萊斯沃斯島的酒呢?想必也很出色吧?」

「自然,那可是我的最愛。
口感...口感很柔軟、香氣也很...強烈...」

「納克索斯島呢?」

「反正就是那樣啦!
跟你這鄉巴佬說再多也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才問你嘛。
托你的福,我現在知道這些葡萄酒一模一樣,都是
『酒色澄澈、口感圓潤、香氣飽滿,結構緊緻』。」

「不不不,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單純,
它們之間都有所不同。」

「喔?那麼是哪些不同呢?」

「這...總之是有細緻的不同。」

「您說有細緻的不同,卻又不肯與我們分享,
如此藏私只怕不適合吧?」

「我當然很願意分享!
只是箇中差異若非親身喝喝看,
怎樣也說明不了的。」

「原來是無法言喻的知識,那確實不能苛責您了。
話說回來,剛剛提到的產區,您想必都喝過囉?」

「當...當然都喝過囉,難道我會信口開河嗎?」

「不愧是歷史悠久的望族啊。
那麼科斯島(Kos)、門得(Mende)所產的酒,
您想必也聽說過吧?」

一旁的主人有點意外的發言:

「啊,這我聽過!那些也是傑出的葡萄酒產區,
真想不到老師您也知道呢!」

中年人看了主人一眼,說道:

「我當然聽說過,這是基本常識吧。」

老者滿意的點點頭,問道:

「那麼您喝過嗎?」

「咦...」

「喝過嗎?還是沒喝過?」

「葡萄酒產區那麼多,我哪能全部喝過呢!」

「所以是沒有喝過囉?」

「是又如何?」

「那我就覺得奇怪啦.......」

老者雙手抱胸,露出苦惱的樣子。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中年人有點不安的追問道。

「您剛剛說"西厄斯島產了最頂級的葡萄酒"...
可是明明還有其他優秀產區您沒有喝過,
怎麼知道西厄斯產的是最頂級的葡萄酒呢?」

「這種事...是常識吧!?」

「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是常識呢?
您想必有理由才這麼覺得吧?」

「我...我是聽其他見聞廣博的專家說的。」

「喔?您是聽其他人說的?」

「沒錯,那些人四處旅行,喝過許多了不起的美酒,
他們一致推崇西厄斯島的葡萄酒是其中的翹楚。」

「那也不太對勁啊...」

老者歪著頭,神情疑惑,
一口飲盡杯中酒,道:

「您剛剛說過這種事得親自體驗才能了解吧?」

中年人臉色一變,支支嗚嗚:

「那...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我相信專家的評價。」

「為什麼?」

「因為這些專家...我剛剛說過了,見聞廣博。」

「我同意啊,這些專家見聞廣博。
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所以我不用親自體驗,
也能相信這些專家的判斷啊!」

「這可真奇怪,突然又不需要親身體驗了...
這樣變來變去挺難辦的啊。」

主人興致盎然的站在一旁聆聽,
一面將老者的空杯添滿。

「這點就先算了,話說回來......
您既然認同專家對於西厄斯酒的評價,
想必也知道所謂『頂級』葡萄酒的定義吧?」

「定義?....什麼定義?」

「您這麼反問我可就傷腦筋了...
你說西厄斯酒是頂級葡萄酒,
就表示您一定知道何謂頂級葡萄酒吧?」

「我當然知道!所謂頂級葡萄酒就是...就是...」

「『酒色澄澈、口感圓潤、
香氣飽滿,結構緊緻』?」

「正是!我剛剛就說過了!」

「很多種葡萄酒您都是這麼說的呀!」

「可是西厄斯酒...不一樣...」

「看來咱們又回到原點了。
我同意您說的:這種事只有親身感受才知道、
也同意您所謂的專家值得信任。

但是您既然說西厄斯酒是『頂級葡萄酒』,
卻說不出什麼叫做『頂級』,這也太奇怪了吧?」

「這......」

「先有本質才有現象,
您一定是知道何謂『頂級』才能這麼形容吧?」

「......」

「沒關係,假設您不知道,您的專家怎麼說的呢?」

「.......」

「您保持沉默還真是令人困擾,
若不是貴家族歷史悠久、聲望卓著,
我簡直就要懷疑起您對葡萄酒究竟了解多少了呢......」

老者淺嘗一口酒,帶著幾分遺憾的道。

「你...你這老頭有什麼資格這樣質問我!」

中年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猛力起身,對主人道:

「抱歉,我身體不舒服,告辭了!」

轉身,中年人拂袖而去...


四、


「老師,您將我重要的客人氣走了...」

「這可真是冤枉,
我以為他願意分享,所以向他發問。
天地良心,我可真不知道他為何離開呢!」

「大概是因為他沒想到老師您也懂飲酒吧?」

「誰不懂飲酒呢?
話說回來,什麼叫做懂飲酒呢?」

「得了得了,老師,我投降。
來,敬您這杯,代表我的謝意。」

「謝意?」

「那傢伙要我替他家的狗寫傳記,
我想教訓教訓他。」

「......你的意思是.......」


「老師,您別見怪......
否則我為何安排您坐在他旁邊呢?」


Fin.













「老先生,您好。」

「嗯?您好。」

「我剛剛無意間聽見您和那位先生的對話...」

「喔,失禮了,有什麼指教?」

「聽到您說的『先有本質才有現象』,
我很感興趣。」

「喔?」

「我有些心得,想討教於您。」

「客氣了,您怎麼稱呼...?」

「阿里斯頓(Ariston)之子-
亞歷斯多克里斯(Aristocles);



或是您可以叫我柏拉圖(Pl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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