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躡手躡腳經過母親的臥室，唯恐吵醒她。
拖鞋踩在地上，發出塑膠的摩擦聲，
房裡立刻傳來劇烈的咳嗽。
他硬著頭皮止住腳步，推開房門。
「媽，我回來了。」
看似衰弱的老婦躺在床上，
一旁坐著的是他的妻子，
手上拿著碗，看那容量似乎沒吃幾口。
老婦閉著眼，沒有反應。
「媽，今天身體還好嗎？」
他開口，坐在母親身邊，
妻子默默將碗擱下，準備走出房門。
「好什麼！我的喉嚨好痛，肺也很不舒服，
養到你這個不孝子，都不讓我看醫生，
請來的看護又笨手笨腳，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
老婦中氣十足的大罵，在妻子關上房門之前。
「好了好了...」
他輕拍母親的手腕，安慰著。
「我一個人好可憐啊...小孩又不孝，
阿宏，阿宏！快帶我回家啊！」
老婦有點激動的哭了起來，模樣十分委屈。
「媽，我在這裡啊。」
他耐著性子對母親說，
老婦盯著他，眼裡蓋著一層紗，
「阿宏，這裡有壞人！！
快來幫我抓住他！
他要來搶走我們家的地契啊！」
朦朧的雙眼突然噴出烈火，
老婦抓著他的衣領，厲聲喝道。
他無奈的站著，讓老婦撒了一頓潑，
待老婦睡去後，離開了房間。
妻子半臥在沙發上，
拿著手機，睡著了。
他來到廚房裡，
默默洗著碗槽裡的餐具，
陽台吊著母親的衣物，
排泄物的污痕依稀可見。
(她今天也夠嗆啊。)
回想起剛到家時妻子的漠然表情，
他心裡大概瞭解了幾分。
大概是九個多月前的事...
不，也許該是更早以前？
母親開始變得忘東忘西、迷路、
一天之內買了兩次菜，冰箱放滿了過期食物。
晚上睡不著，和死去已久的丈夫聊天。
偶爾來訪的親戚朋友，一個也不認識，
慢慢的，連他和妻子似乎都被母親給逐漸淡忘。
某天他回到家，妻子與母親正在大吵，
母親拿著空空如也的錢包，
指著妻子的臉大罵，要她把買菜錢吐出來。
看見他回來，
妻子盛怒的臉上掛著眼淚，
母親盛怒的臉上掛著眼淚。
母親一個箭步來到他身邊，
指著"幫傭"數落著，
又是哭又是罵，委屈萬狀。
「妳是不是又忘了自己買過菜啦？」
他心煩的問。
「連你也護著外人！！」
母親倒抽一口氣，歇斯底里的道：
「對，我沒用，老是忘東忘西，
浪費你們的錢，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相信我！」
「我今天親眼看著幫傭從皮包裡拿了好幾千塊，
美華也看到了，美華！美華！妳在哪？」
母親叫著妻子的名字，
他驚愕的往妻子看去，不知所措。
妻子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
回到房裡，沒多久走出來，
將一疊鈔票放進皮包。
「媽，錢放在妳的枕頭底下，
我幫妳找出來了。」
妻子輕聲道。
「啊！妳在這裡，還是妳能幹，
那個幫傭手腳不老實，趕快辭了吧。」
母親彷彿落水後看見了救生圈，
緊緊抓住妻子，殷切的道。
妻子面無表情的拿著皮包，動也不動。
失智症
他原本還妄想著母親只是年紀大了，
他和妻子輪流照顧就行。
但在母親第一次失蹤後，
他們才驚覺不能把母親獨自放在家。
妻子主動辭職，
一肩扛起照顧婆婆的責任。
他由衷感謝。
不知從何時開始，
母親在他心中其實已經死了。
要他照顧一個與他全然無關的老人，
有點困難。
他將洗好的碗瀝乾，
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十點，
差不多是母親醒來的時刻。
房裡傳來母親濃重的咳嗽聲，
那是明明沒病卻強裝有病的乾咳。
妻子依舊睡在沙發上，他看著妻子，
驚覺未來長得讓人心驚。
隔天，他向公司請了假。
「妳去蹓噠蹓噠吧？」
他對妻子說。
「可是媽...？」
「我來照顧。」
他對妻子說。
月底，弟弟前來接母親過去，
他看著小他幾歲的弟弟，
這幾個月來頭髮白了不少。
「最近還好嗎？」
「還可以，媽媽呢？」
「不在了。」
「啊！？」
「不在了。」
「什麼意思？怎麼會不在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啊...」
「.......」
「.......」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是啊，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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